苏念白推得很稳,尽量避开那些深坑和尖锐的瓦砾。阳光渐渐变得有些刺眼,温度也升了起来,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气息。
王婉瑞安静地坐在轮椅上,薄毯盖在腿上。她微微低着头,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,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,只有那双搁在毯子上的手,偶尔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,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和对未知结果的忐忑。
只有她自己明白,她的腿伤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,更是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巨石。如果能治好……
“婉瑞,”苏念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,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松,“你看那边那堵墙,像不像个歪戴帽子的老头?”
他指着不远处一堵半塌的墙壁,上面几根倔强的钢筋支棱着,确实有几分滑稽。
王婉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,很轻很轻,像蜻蜓点水。她没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,但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那么一丝丝。
“等会儿见了何老头,”苏念白继续叨叨着,既是安慰她,也是在给自己打气,“你就别怕,那老头就是看着凶,其实心软得很。”
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位置,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那块墨黑色玉佩硬硬的轮廓和残留的温热。
很多个疑问在他脑子里盘旋,朱奶奶和何老头到底有什么关系?朱奶奶要说的那句话到底有什么含义?……
但他现在不能多想,首要任务是安全地把婉瑞送到诊所。
他们选择的是一条相对熟悉但也更绕远的路。因为近路要穿过一片塌陷严重、可能有野兽盘踞的区域,苏念白不敢冒险。饶是如此,废墟的街道依旧危机四伏。
“小心!”苏念白突然低喝一声,猛地用力将轮椅往后一拽。
“哐当!”
一块脸盆大的混凝土块从旁边一栋摇摇欲坠的楼上砸落下来,正好砸在他们前方几步远的地方,激起一片呛人的烟尘。
王婉瑞吓得低呼一声,脸色更白了,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轮椅扶手。
苏念白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,他警惕地环顾四周,确认没有后续的落石,才松了口气。
“没事了没事了,虚惊一场。”他安抚地拍了拍婉瑞的肩膀,声音尽量放得平稳,“这破地方,连石头都学会搞偷袭了。”他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,但眼神里的警惕丝毫未减。
王婉瑞努力地牵动嘴角,回应了苏念白这个的蹩脚笑话。
一个浅浅的、带着点勉强的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。
“嗯。”她轻声附和着,声音像羽毛一样轻。
然而,她那搁在薄毯上的双手,却像秋风中的落叶般,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。细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毯子粗糙的边缘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这细微的动作,将她内心汹涌的不安暴露无遗。她飞快地将手缩回了毯子底下,试图藏起这份脆弱。
苏念白推着轮椅的手微微一顿,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的颤抖。他心头一紧,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。
他太了解这种恐惧了。每一次去看医生,对婉瑞来说,都像是一次命运的审判。希望与绝望的天平,在踏入诊所前就会开始剧烈摇摆。
“嘿,”
苏念白的声音刻意放得更柔缓了些,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小动物。
他稍稍弯下腰,让自己的声音离她更近一点,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。
“还记得去年冬天那场大雪吗?咱们几个躲在仓库里,围着那个破铁桶烤火,冻得跟鹌鹑似的。齐鹤川那家伙非说要表演个‘胸口碎大石’暖和暖和,结果差点把桶踹翻了,火星子溅了他一脸毛,哈哈哈……”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,努力将画面营造得滑稽又温暖。
王婉瑞听着,嘴角那抹勉强的笑意似乎真实了一点点。那段记忆确实带着笨拙的暖意。
“嗯,记得,”她声音依旧很轻,但绞紧毯子的手指似乎放松了些许,“他眉毛都燎掉一小块,好几天不敢照镜子。”
她回忆着那个画面,紧张的情绪似乎被这小小的趣事冲淡了微不足道的一丝。
“就是!”苏念白立刻接上话茬,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,“还有那次,樊振东非说他发现了一个宝藏洞,结果钻进去发现是变异老鼠的老窝,被追得裤子都快跑掉了,那叫一个屁滚尿流……”他夸张地模仿着当时小振东的狼狈样,语气极其生动。
王婉瑞终于忍不住,发出了一声极轻的、带着点气音的笑声。“噗…别这么说振东哥…”
“我可没瞎说,你当时也在边上看着呢!”苏念白见这招有效,心里稍稍松了口气,继续搜肠刮肚地找着轻松的话题。
“对了,朱奶奶早上给你的那朵小野花呢?让我看看,放哪儿了?”
王婉瑞愣了一下,随即在毯子下摸索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朵小小的、淡紫色的雏菊。花瓣有些蔫了,但依旧顽强地舒展着。
这是早上出门前,朱奶奶颤巍巍地从院子里唯一一株幸存的野花上摘下来,塞到她手里的。
“喏,在这呢。”
她将小花托在掌心,指尖轻轻碰了碰柔嫩的花瓣。这朵脆弱却充满生命力的小花,似乎也给了她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。
“看,开得多好。”苏念白看着那朵花,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赞叹。
“这么破的地方都能长出来,开得这么精神。婉瑞,你的腿也一样,看着是难,但肯定也能好起来的。何老头虽然脾气怪,但本事是有的,咱们这不是还有朱奶奶的‘护身符’嘛。”
他拍了拍胸口装着玉佩的位置,试图给这份保证增加一点分量。
王婉瑞看着掌心的花,又听着苏念白的话,长长的睫毛低垂着,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。她没有立刻回应,但紧抿的嘴唇似乎柔和了一些,那份几乎要淹没她的恐惧,在苏念白絮絮叨叨、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和这朵小野花的无声陪伴下,暂时被驱散到了角落里,虽然并未消失,但至少不再那么沉重得令人窒息。
两人就这样,一个推着轮椅,一个坐在轮椅上,在碎石瓦砾间艰难前行。话题从过去的糗事跳到废墟里某个奇怪的涂鸦,再跳到对今晚可能吃什么的猜测。
苏念白说得口干舌燥,王婉瑞偶尔应和一两句。
这“有一搭没一搭”的闲聊,像一层薄薄的、并不坚固的屏障,暂时将前方诊所那未知的审判和他们各自心中沉甸甸的心事隔开,在这片荒芜的废墟之上,艰难地维系着一点脆弱的平静与希望。
阳光炙热,轮椅的轱辘声单调地响着,而苏念白胸膛中那个温暖的心脏,也保持着跳动,仿佛传递着一种温热而隐秘的承诺。
——
轮椅的轱辘碾过最后一段坑洼不平的碎石路,终于踏上了相对平整、通往夏城内城的主干道。
虽然同样是废墟环绕,但这条通往内城的路明显被简单清理过,至少能容两辆小车并行。空气中那股纯粹的腐朽气息淡了些,混杂了更多尘土和人烟的味道,虽然依旧算不上好闻。
前方不远处,就是夏城内城那用粗大钢筋、混凝土块和废弃车辆残骸垒砌起来的、歪歪扭扭的城门。说是城门,更像一个巨大的路障口子,两旁站着几个穿着褪色迷彩服、荷着旧式步枪的守卫。
他们神情懒散,眼神却像秃鹫一样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的人。
苏念白推着王婉瑞,走近关卡。他能感觉到轮椅上婉瑞的身体瞬间绷紧了,头垂得更低,几乎要把脸埋进毯子里。这种被审视的感觉,本身就让人不舒服。
“证件。”一个脸上有道疤的守卫叼着半截烟,眼皮都没抬,懒洋洋地伸出手。
苏念白赶紧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、边缘磨损的硬纸片——这是他们在夏城废墟区生存的“身份证明”,上面印着模糊的钢印和潦草的编号。
苏念白恭敬地递了过去,谁知递过去的还有两张钞票。
另一个守卫则绕着轮椅转了一圈,目光毫不掩饰地在王婉瑞裹着毯子的下半身和苍白的脸上扫视,那眼神带着评估货物般的审视,让人极其不适。王婉瑞放在毯子上的手指蜷缩得更紧了。
疤脸守卫拿着证件对着光,装模作样地看了看,又对比了一下苏念白和王婉瑞的,随后不动声色地将钞票收进自己的口袋,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行了行了,过去吧。推轮椅的,看着点路,别撞着东西。”
“谢谢大哥。”苏念白压下心头的不快,陪着笑,推起轮椅快速通过了那狭窄的通道,只想赶紧离开这些令人作呕的目光。
然而,就在他们刚走出十几步,还没来得及融入内城入口处那略显嘈杂的人流时,身后守卫们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可闻的议论声,像毒蛇的信子一样钻进了他们的耳朵。
“啧,看见没?轮椅上那小娘们,长得是真水灵,可惜了……”一个声音带着猥琐的惋惜。
“可惜啥?腿都没了?”另一个声音戏谑地接话,“以后怕是个累赘,连嫁都嫁不出去喽。”
“嘿,咋?柱子你这么关心,难不成你想要?”第三个声音带着恶意的调侃响起。
被叫做“柱子”的那个守卫,正是刚才绕着王婉瑞打转的那个。
他发出一阵“嘿嘿嘿”的、令人极其不舒服的低笑,声音里充满了下流:
“这么好看的丫头,脸蛋身段都是一等一的,可惜腿残了……不过嘛,当个暖被窝的小三儿,伺候伺候人,还是够格的!嘿嘿嘿……”
“哈哈哈!柱子你小子真敢想!”
“行啊,有想法!哈哈哈!”
其他几个守卫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,那笑声粗鄙、刺耳,充满了对他人苦难的漠视和践踏,在清晨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扎心。
这笑声如同淬了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苏念白的耳朵里!他推着轮椅的手猛地攥紧,指关节瞬间因为用力而发出“咔”的轻响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
一股灼热的、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怒火“轰”地一声直冲头顶!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,耳朵嗡嗡作响,恨不得立刻转身冲回去,把那个叫“柱子”的杂碎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砸烂!
“畜生!” 他在心里咆哮着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胸腔剧烈起伏。
然而,就在他几乎要失控的瞬间,他感觉到轮椅的扶手被一只冰凉、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按住了。
是王婉瑞!
她没有回头,依旧低垂着头,身体在轮椅上微微发抖,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。她没有说话,但那冰凉手指传来的微弱力道,像一盆冷水,浇熄了苏念白即将爆发的怒火。那力道里包含着无尽的屈辱、痛苦,以及……一丝近乎绝望的恳求
苏念白读懂了这无声的哀求。他胸口的玉佩硌得他生疼,朱奶奶的话在耳边回响。
他死死咬着下唇,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。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将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硬生生压回胸腔深处,化作一团冰冷刺骨的寒冰。
他深深地、颤抖地吸了一口气,强迫自己放松几乎要痉挛的手指。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些守卫,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,推动轮椅,更快地朝着内城深处走去,仿佛要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。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,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地面,而是他自己的尊严和愤怒。
身后,守卫们那令人作呕的哄笑声还在隐约传来,像附骨之蛆,紧紧追随着他们。
王婉瑞放在毯子上的手,终于无力地松开,那朵被她小心呵护了一路的淡紫色小野花,无声地飘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,被匆忙经过的、肮脏的鞋底踩进了泥里。
苏念白没有看见那朵花,他只觉得胸口那块墨黑色的玉佩,此刻变得像烙铁一样滚烫,仿佛在无声地灼烧着某个沉重的秘密和承诺。而前方何医生的诊所,此刻仿佛成了一个既带来希望、又充满未知的深渊入口。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8:13:39